彭小莲:我踏入胡风圈子
来源:撷自《记忆的色彩》(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,2017年11月版)
作者:彭小莲,一位多才多艺的艺术家,身兼导演、编剧、演员及作家数职;其风采照映于上方图片之中。
【作者简历】
彭小莲(1953年6月至2019年6月),曾于江西农村插队生活长达九年。1978年,他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深造,毕业后顺利被分配至上海电影制片厂工作。他的作品在国内外屡获殊荣,其中代表作包括《女人的故事》、《上海纪事》和《请你记住我》等。在这些作品中,《上海纪事》荣获了华表奖最佳故事片奖,而《美丽上海》则为他赢得了第24届金鸡奖最佳导演奖。
徐放、贾植芳、胡风、梅志、冀汸;后排则分别是:曾卓、路翎、绿原、牛汉。
我加入了胡风圈。
彭小莲
五十年前,我的父亲彭柏山(1910-1968)因与胡风先生私交甚笃,不幸被扣上“胡风分子”的帽子,在文革的狂潮中遭受迫害,最终含冤离世。十载光阴,我倾笔记录了父母那段悲怆岁月,将其编纂成书,名为《他们的岁月》。(2001年上海文艺出版社版)为名出版。
十年时光流转,《他们的岁月》再度问世,对我而言,其意义依旧深远。它不仅是对创作道路上的有力支撑,更在于它持续助力我完成这场漫长而艰辛的思考之旅。
起初,驱使我动笔撰写《他们的岁月》的,是出于想要深入了解自己的父母,去洞悉他们的人生历程,同时也是为了尝试弥合我们之间曾存在的裂痕与误解。然而,随着笔端的流淌,我再次陷入了关于“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”的恐怖梦境。我曾以为,完成这部著作后,便能驱散伴随我终生的噩梦。但未曾想,在书稿完成后,我的心中反而涌起了更多的困惑与无奈。于是,我再次踏上了新的征程,手持《他们的岁月》作为开启之钥,开始访问那些依然健在的“胡风分子”——他们的叔叔、阿姨们。
舒芜
01
对于我,最大的疑问集中于舒芜,他与胡风先生曾有过深厚的合作与友谊,为何最终反目成仇,其行为背后的逻辑究竟如何?作为一位作家,他的思维轨迹又发生了怎样的转变?他是否真的如同在《回归五四》中所言那般轻松?为何他选择将胡风寄给他的私密信件上交?还有,接踵而至的种种疑问……
我想,我已然成为新一代的成员。尤其是当时间跨越半个世纪,人们得以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思,尤其是在经历了诸多政治运动之后。于是,通过牛汉叔叔的讲述,(在“胡风分子”群体中,他独树一帜,与舒芜保持着密切的联系。)我们提出了对舒芜进行采访的愿望,她欣然同意了。
得知这一情况后,父亲的朋友们对我所表现出的态度深感疑问。他们向我追问,你这样的做法,满子先生能否予以宽恕呢?
我说,我为何寻求他的宽恕?我仅仅希冀直面过往的历史。每个人理应拥有表达自己的权利,我更倾向于成为一个超然于“对错”之外的旁观者。我渴望完整地呈现历史,不对任何行为给出评判,也不打算站在任何一方。
何满子
临行前,我拜访了何满子先生,并向他说明了此行的缘由。何满子先生语气平和地回应道:“甚好,我倒是十分期待聆听他的声音,想看看他究竟有何高见。”
然而,当我抵达北京之际,正当牛汉叔叔试图拨通舒芜的电话以商定会面时间时,舒芜却婉拒了。他在电话中言道:“重新审视我往昔所撰之作,我深感除了那篇之外,别无他物值得再谈。实无此必要。”
我站在电话机旁,耳畔传来回应。我不禁感到几分尴尬,心中疑惑,他所说的“那个”究竟是指什么?
朱正
舒芜友朱正言:
“我对他说,你只需专注于撰写文章即可,何必拿出那封信来呢?他回答道:”
在广西迁至人民文学出版社之际,冯雪峰与我进行了交流,询问我到任后希望从事何种工作。面对这一提问,我感到颇为困惑。冯雪峰您难道不清楚吗?我一直专注于理论研究。您这样提问,似乎是将理论领域排除在外,不让我涉足其中,这才提出了这样的问题。
我便直言,将前往古典文学编辑室,随即我便踏入了那片领域。因此,自批判胡风运动展开之际,他们便催促我执笔撰文。我本想从理论层面着手,但似乎这样的论述并未得到他们的青睐。于是,我决定转而以胡风所赠信件中流露的情感为素材,撰写一篇文章。
稍后,那位编辑——《人民日报》的记者叶遥——抵达,告知文章将被采纳,并提出需要核对内容。我便将信件借给了她。然而,令人意外的是,她竟将信件带至林默涵面前。他说:“我对此一无所知。”因此,某些批判性文章指责他主动递交信件,但他坚称并非如此。
在北大教授王丽丽的研究领域,却呈现出了另一种独特的视角,她指出:
在胡风先生致绿原先生的信函中,大约是1952年前后,字里行间流露出他深深的痛苦。众所周知,他对文艺事业怀抱着极高的责任感。面对文艺领域如同他所述的“趋向灰暗时期”,他却无权加以阻止或改善。他比喻自己仿佛目睹瘟疫肆虐,却因尚未取得医生执照,而无法施展救治之力。
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,颇具深意的是,舒芜在赴京之前曾对他人坦言:“北京对我束手无策,这次特地派遣我前往,让我担任主刀大夫。”我认为这样的言辞颇具意味。
彭小莲
经过这一系列的访谈,我再次遭到了不少人的指责,他们纷纷表示:“毕竟年纪已高,往事如烟,何必总是纠结于那些陈年旧事?人生在世,为何不能心怀宽容呢?”
我认为,我并非缺乏宽容之心。毕竟,世间万物无不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归于尘埃,即便心存芥蒂,终究也会随岁月流逝而成为过往。关键在于,面对历史的长河,我们应怀揣敬畏之心,确保将历史的真实面貌传承于后世。宽容虽为必需,却非无条件的给予。每一次的宽容,都仿佛是在向上帝虔诚地跪拜,于神父的小窗前忏悔。你必须对至高无上的神明进行深刻的反省,更需在夜阑人静之际,对内心的良知进行真诚的拷问。唯有在奠定这些前提的基础上,宽容才能真正显现。毫无原则的宽容,实则是对罪恶的纵容,是对欺骗行为的助纣为虐,更是对历史的一种亵渎。
何满子先生深感愤慨,认为最为恶劣之处,莫过于舒芜的行径。过往,此类情形未曾出现,我最多只能审视自身,理论上对你进行批判。而如今,首度有人以隐私、私信为据,展开指责。他,便是首位如此行事的人,他开创了这一先河!
确实,舒芜是否主动递交信件,此事已不再至关重要。关键在于,他在胡风先生私寄给他的信函中,采取了以情绪为主导的写作方式,进而断章取义,将信中的内容加以夸大,将其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小集团行为。最终,我的文章得以在《人民日报》上公开发表。自此,这一策略日后成为了各次政治运动的模板,“揭发”一词也因此成为了运动中的核心词汇。舒芜在其文章中的措辞与叙述手法,逐渐塑造了后续运动所特有的语境。
这才是最可怕的,子女揭露了父母,亲人之间反目成仇,友人之间相互背叛,人性的本真被阶级属性所取代,人际间只剩下阶级矛盾和斗争的阴影。一时间,温情与信赖不复存在,亲情与援助也渐行渐远,我们与地狱的距离究竟还有多远?
02
我气喘吁吁,从惊恐的边缘挣扎而出,于2010年6月匆匆赶往广东海丰县,参加了丘东平先生百年诞辰的纪念盛会。
正是通过阅读丘东平的著作,我对胡风先生所倡导的“主观战斗精神”有了深刻的领悟,他的创作正是这一精神的生动写照。他的作品独具特色,其文字与叙述风格迥异于同期盛行的“抗战文学”,然而,他所塑造的人物却真实地站在抗战的最前线。他在1941年战亡。
丘东平
鲁迅先生将丘东平的作品,置于30年代作家中的前三甲。聂绀弩先生曾言:“阅览东平的小说,吾辈何须再著新书!”他更将东平誉为“中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”。
父亲曾言,昔时黄源将丘东平的遗篇《茅山下》委托于他保管。他犹如捧握着一颗不定时炸弹,心中忐忑不安,不知何时它会悄然引爆。肩负的责任过于沉重。他踏入前线,竟不敢将稿件存放在司令部,唯有将其背负在身;在行军途中,衣物与生活用品皆被舍弃,然而那份稿件却始终紧紧贴附在他的身上。
丘东平的文稿上,斑斑血迹见证了他的付出,那份稿件依旧留存着我父亲的体温。这部作品,竟牵动着众多人的命运与情感。直至文章问世,父亲方才如释重负。那颗炸弹在战场上释放了它的力量,当它轰然炸裂,每个人都无法避免地被其震撼。
然而,在1950年3月14日的文艺创作会议上,周扬发表言论称:丘东平战士之躯的捐躯理应受到尊敬,然而,鉴于他曾是胡风小宗派的一员,他的作家身份的陨落似乎也就成了必然。
周扬
当我翻阅这段看似冷漠的文字,心中不禁回想起1979年的秋天,那是我目睹周扬的模样。他曾对我说:“我现在已无权势……”话语间,他的神色略显疲惫,然而,他的善良却显而易见。我始终难以将这慈祥的形象与那些话语相融合。我目睹了权力对人心的侵蚀,见证了权力对人性的扭曲,这使我愈发深刻地体会到,在权力的阴影笼罩下,人心与文学均失去了其本应有的价值。实则当初,周扬正是发掘了丘东平,并将他的作品引荐至鲁迅先生面前。然而,不久后,丘东平难以忍受周扬的专断,转而将稿件投给了胡风先生所创办的《七月》杂志。即便在战乱之中,他与胡风先生亦保持着频繁而紧密的书信联系。
二十余年后,这位天才作家、烈士的名字已被世人遗忘。然而,就在1964年,那位侥幸逃脱的“胡风分子”——聂绀弩伯伯,在从北大荒的劳改地归来后,身负右派分子的罪名,不顾千里迢迢的艰辛,抵达了广东省海丰县的一个偏远且闭塞落后的乡村。那里交通不便,甚至尚未通车公路,他却专程前往探望丘东平年逾八旬的老母亲。
在那个年代,丘东平的夫人于1950年参与斗地主的活动中,不幸被指为地主婆而遭受批斗。此因当年她作为烈士家属,农会分配给她两亩土地,然而她与年迈的母亲均无力耕种,只得雇佣一名长工。遭受批斗的屈辱过后,她无法承受这番委屈,终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
聂伯伯递过一张百元纸币,交至老人掌中,语气温和地说道::“今后若遇有任何事务,敬请直接致信刘少奇、陈毅两位,须知东平曾担任过他们的秘书。”然而,谁也未曾料想,仅仅两年之后,刘少奇与陈毅竟相继被捕入狱。
聂绀弩
我逐步踏入这个“圈子”,逐步洞察了这些人物与事件,逐步领悟到文学在他们生命中占据着何等崇高的地位,情感又是如何深刻地铭刻于他们的友谊之中!同时,我也逐步意识到,政治运动正无情地摧残着我们的文化,摧毁着我们的人性,侵蚀着我们的良心!
实际上,这些胡风分子彼此之间鲜有相识,他们与胡风先生之间,仅以作者与编者的身份保持着个人层面的联系。至于我父亲,除胡风先生外,与其中多数人鲜有私人往来。
直至运动落幕,这些“分子们”怀揣着满腔的好奇,热切期盼着能有机会相互见面。这冤屈究竟是与哪股势力“结盟”有关,竟让我遭受如此重创!未曾料想,这一面之缘竟将他们紧密地凝结为一个“团体”,彼此间充满了相见恨晚的遗憾。自那以后,他们自发地展开交流,互通音信、互访对方、共赴郊游,全国各地如同亲人的“分子”们相互扶持,既历经艰辛又共享欢乐,共同走完了他们人生的最后旅程。
阿垅(原名陈守梅)
03
在这群“分子”中,最令我难以忘怀的乃是阿垅先生。他曾是黄埔军校的毕业生。在历经“八一三”淞沪战役的创伤后,他投身地下,为共产党秘密开展情报工作。阿垅是“七月”派诗人兼理论家。十年后,他受审定罪。
宣判之日,法院周边戒备森严,警力云集。鉴于前一晚与阿垅先生交谈时,他仍旧对判决结果置若罔闻,执意不肯在判决书上落笔,故此,在法庭之上,目睹年轻作家林希亦被牵涉进胡案,他毅然决然地选择独自承担起所有的责任。
林希
林希回忆说,他出庭作证时。步入其中,我静默地站在一旁。恰在此时,阿垅抬眸投来一瞥,我亦回以目光。那一刻,我们视线交汇,给我的心灵带来了极大的冲击。唉,我做这事儿违心,这证不是人证。再度目睹了我最崇敬的前辈,我的情感激荡难抑。恰在此时,法官庄严地宣布:“林希,面对法官!”我随即恢复了冷静。提及我与阿垅相识的经过,以及他对我言谈的内容,正是这些话语将我引入了反革命的道路,所有的证词均严格遵循官方审定的标准。稍后,庭审暂停了十多分钟,随后即将宣布判决,我们便走进法庭,在旁听席坐下。阿垅再次步入法庭,他自信满满,昂首阔步地走向自己的座位。法庭依次宣读了判决内容,判处阿垅有期徒刑十二年。“阿垅,你有什么要说的吗?”我能一字不漏地复述阿垅的回答:“我决定撤回上诉,所有责任均由我承担,与任何他人无关。”那在我的记忆中,那股人格的力量似乎永远不会褪色!”
我或许可以被摧毁,但绝不可能屈服于压迫。”
那封信,最终从公安部的档案室返还至阿垅先生的家属手中,信封上端赫然印着档案馆的编号。那已是上个世纪的往事,阿垅先生在狱中不幸患上癌症,于1967年3月15日离世。当我从阿垅先生的儿子陈沛手中接过这张铅字打印、泛着黄色的信纸时,我眼前浮现的,是一位挺立的灵魂,那是由鲜血凝成的最后诗篇。我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泪水,不让它们滑落。在我看来,在阿垅先生面前,我的泪水太过微薄,太过渺小,甚至显得过于廉价,以至于它们一旦落下,都可能成为对阿垅先生的亵渎。
阿垅先生拒信泪水!
贾植芳、任敏夫妇
04
“从未后悔!”
若缺少如此一位挚友,作为一位资深教授,您的日常生计会是怎样的情景呢?
“这已经是极致了。即便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,刘少奇这样的老革命也未能幸免,众多资深革命者都被打倒,周扬等四条汉子也遭受了牢狱之灾。我告诉您,1955年我们曾被关押,到了1966年多数人得以释放,紧接着又将四条汉子送入监狱。文革结束后,四条汉子得以释放,而四人帮再次被捕,大家都在监狱里轮流转。我们是劳改的第一批毕业生,资历颇深。您看,我怎能不感到失落呢?”
人生宛如一场游戏。回想起我中学那段时光,就读于一所美国教会学校,那时心中唯一的愿望便是回家成婚,渴望娶得一位妻子。然而,在这个阶段,人们往往容易感受到一种幻灭感,称之为虚无。尽管心中有所懊悔,却也未曾真正后悔过……
小莲,我的大学学业尚未圆满,曾在日本求学。高中时期,我仅就读三个月便遭遇开除,我的学历仅止于初中。我的性格向来不羁,曾在“一二·九”运动中被捕,但并非党员,与彼等亦无瓜葛。我的初衷,是争取民主与自由,反抗封建的统治与法西斯主义。
在抗日战争爆发之际,我身处流亡之中。作为流亡学生,我在日本度过了那段时光,期间饱受日本警察的严密监控。随后的岁月,我投身抗战,加入国民党,担任编辑一职。然而,战乱之中,我再度遭遇逃难,在内战的风云变幻中,我又被国民党当局拘捕。直至解放来临,这一切你都亲眼目睹了……
他们构成了中国历史上独特的一群文人,他们身上没有丝毫奴颜婢膝之态,他们的精神独立且高昂。